澡堂里没有冬天 | 鲍尔金娜
安闲(油画)王羽天
许多人说冬天洗热水澡是件幸福的事。道理我都明白,但大冬天里从计划一次淋浴到成行,我思想上总要经历一番磨难,心里大喊一声:“走!”垂头冲向卫生间,进行一场象征洁净与美德的密室独角戏。我的挣扎当然可以解释为懒,但未免有点糙。我想这种抗拒还是来源于记忆深处——洗澡作为我童年日常生活里的一件宏大工程,事到如今也没办法轻拿轻放。
我小时候特讨厌洗澡,从这一信息大概就能推断出来我是个北方孩子。那是家里还没条件洗淋浴的日子,出门洗澡是个很繁琐的事儿,而我的智力又不足以理解清洁带给人身心的重要意义。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挺文明的小孩,户外活动不过是跳皮筋,逮人和埋花窖,从不觉得自己有真脏的时候。再说了,就算是上房揭瓦的小臭孩,就为了变成小香孩而三天两头往澡堂子跑,我总觉得不合算,又没人给发“全市最干净儿童第一名”的奖状。轻衣单鞋的夏天出门还不太踌躇,到了苦寒的三九天,我总是还没动身去澡堂就开始耿耿于怀。我那时候很希望自己是抹香鲸,一天到晚活在水里,要多香有多香。
九十年代初,即便是热爱洗浴文化的东北,建得像帕特农神庙似的洗浴中心还是稀罕。没几个人知道土耳其火石浴,在洗浴中心的休闲大厅里看电影吃寿司也是天方夜谭。当时的沈阳,这条街上的澡堂子和那条街上的澡堂子长得都一样,长方块的灰房子,穿军大衣的苦相看门人。装修完全谈不上,唯一的功能就是允许一个人交钱把自己洗干净。母亲每周骑车带我去的澡堂坐落在一条狭窄热闹的小街里。街里有学校,有菜市场,有社区医院。医院旁边的家属楼有家阳台,常年挂着一具人体骨骼模型,在春风和雪雨里轻轻晃荡。现在我知道那是模型,小时候我认定警察叔叔早晚得上门去抓坏蛋。每次路过那骷髅阳台,我都把脸藏在母亲的背后,直到听见车筐里的洗浴包被一段崎岖的路面颠得咯噔响,我就知道浴室到了。
冬天的澡堂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是最寒冷的地方,因为洗澡不是主题,等待才是。在门口的缴费小窗买好澡票后,人们总要先在没暖气的更衣室里坐等里面的人洗完腾地方。更衣室门口虽然有双层保温门帘,但常年不换,第一层的军绿棉帘早变成反光的海带,第二层的透明塑料帘也软塌得像火锅里煮坨了的宽粉,勉强起到一个朦胧滤镜的作用,当然不小心抽到脸上还是疼。母亲不让我在风口坐着,我就坐到更衣柜拐角最挡风的木板凳上,缩着脖子,隔着塑料帘茫然望向雾气奔腾的浴室深处。等多久,不好说,那种没着没落的时间玄机专治没耐心的人。那时候我真觉得刚洗完澡的女人是天下最让人羡慕的女人。她们浑身芬芳,心满意足,头发一丝儿丝儿地冒热气,踩着凳子穿秋裤的姿势比童话里的公主还嘚瑟。而且她们马上就能出门了,去吃热乎乎的麻辣烫或者香喷喷的熏鸡架。她们的生活比我的生活要先快乐半个小时。
等终于进入热气腾腾的澡堂,我也不敢轻易放松。“先来后到”虽是约定俗成的规矩,但总有心急而彪悍的澡客不喜欢约定也不在乎俗成。她们会趁别人冲澡时身体斜出去几厘米的空档或者弯腰找浴液的功夫,以卓绝的速度和精准的走位抢占莲蓬头,随即从容地哼起小曲,搓胳肢窝,往四面八方甩香波沫子,不小心呛水后会叉起腰唾吐沫,一看就知道是澡堂扛把子。可能是我去的澡堂里扛把子比较多,狭路相逢的场面时不时就会出现。在湿滑流水的地面上干仗是一门艺术,看起来不比《卧虎藏龙》的打戏差多少。我记得有一次看见两个五十多岁的阿姨在一个水流丰足的莲蓬头下撕巴起来。因为都光不哧溜,又都是短发,浑身没抓手,她们便直接上脚踹,拼的纯粹是内功。周围的澡客虽然对这种戏剧风味喜闻乐见,但毕竟守住自己的位置更重要,便默契地腾出一小圈地方,方便她俩尽情互踹。两个阿姨不断滑倒在地,又不断爬起来,找下个机会把对方扫倒在地。我远远看见水花在地上接连拍出巨型的白沫,光滑的噼啪撞击声找不到源头,只能听见“哎呦,你再踢一下试试?”“你试试?”热闹倒是热闹。一直到其中个头稍矮的阿姨大声宣布自己被踢骨折了,旁人才上去把她俩拉开。得胜的阿姨舒展腿脚,回到那优秀的莲蓬头下享受热水的供奉,冲洗自己身上战斗的痕迹,一边往地上啐吐沫,侧脸看上去非常像射水鱼。说自己骨折的阿姨则一瘸一拐地走到一个身量瘦削的年轻姑娘所在的莲蓬头下,一个大拧胯把她拱出水流。“瞅什么瞅,你都洗完了还不走?”年轻姑娘怔了一会儿,在澡堂子里转了半圈,回来拿起自己的洗浴包低头出去了,谁都看出来她没洗好。两位阿姨隔着七八个莲蓬头又互骂了几句,观众都失去了兴趣,这事就算翻篇了。“哎呦我去,烫死个屁的!这水怎么跟精神病似的?”一个浑厚的女中音不知道从哪儿喊了一句。大家都笑了,也有跟着一起抱怨的。我记得自己当时没什么感想,但到底放松下来了,继续用护发素揉头发,一边静静地盯着薄荷绿的旧墙砖出神。在任何地方卖呆出神都是我的长项,尤其澡堂子里也没什么其他可以追求上进的地方。我喜欢看地上四处流浪的头发团,盘旋上升到天棚的半透明灰雾,墙壁下林立着的充满脂肪团的大腿。那些鲁本斯风格的女人体谈不上好看,也谈不上难看,对于那种朴素坦白的生命力,我小时候根本没有形容词。澡堂最里面有一个砌高的长方形泡澡池,跟地板连接的地方有淡淡的霉块。池水轻微带绿,总有个把白腻的胳膊在水面浮着。胳膊轻微动一动,水就溢出来一片,泼到滑腻的地砖上,发出浪头拍打海面的声音,有那么一点恶心,也有那么一点诗意。莲蓬头下强劲的水流好像有自己的嗓音,总在我冲头发时咕咕嘟嘟地说话——“外面的冬天多烦人,跟你都没关系。”进澡堂之前的种种不乐意都被冲刷干净了,我像穿上了水做的黄金圣衣。直到想起出去后要在寒气里穿上七八层衣服,我才又一次忧郁起来。有时候我为了拖延时间会故意磨叽,把蜂花护发素打上两遍。
有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我在澡堂子里遇见了熟人,是我小学的同班同学和她的母亲。她们刚进来,抖抖嗦嗦地护着身体四处寻觅空莲蓬头。在澡堂子里身上还干着的人,表情总有点自卑。她母亲看到我和同学对视的表情,一定是认识,就匆匆拽着她走过来,脚踩进水流的边界,算是做了预约,眼神瞬间恢复了尊严。我很窘,同学看起来也很窘,但我俩还是学着两个大人的样子,硬着头皮在莲蓬头下唠了会儿嗑。
“你作业写完了?”
“语文写完了,数学还没写。”
“我也是。咋整?真不想写。”
“明早借别人的看看。”
“就怕老李看见。”
“早点去。”
“嗯,那我走了,你好好洗。”
“行。”
周一早上我俩见面时,又都有点尴尬,但说话时胳膊甩来甩去的动作里到底透露出一份秘密的亲切。第一堂课下课后,同桌用格尺敲我的脑袋。“你白了。又洗澡了?”我毫不扭捏地点点头。后座的女生听见了,薅住我的衣领研究我后脖子的肤色,撇嘴说:“我昨天也洗了,你们都没看出来我也白了?”我连忙说看她脸蛋子好像是有点白了。同桌说没看出来。“我后天还去洗,你等着!”后座急了。其实我也没看出来她变白了,但我还是坚持说她白了,那场面多少有点像《皇帝的新衣》。我再去看同桌,他脸色铁青地给手里的橡皮分尸,嘴里唧唧咕咕。后座似乎突然明白过来什么,一脚踢到我同桌的凳子腿上。“你上次洗澡是啥时候?你就没白过,还腆脸说别人?”
两个人眼看着就要打起来了。我趴在桌边给他俩腾地方,闻着自己头发里的香气,差点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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